昨天晚上不知為何,腦中突然浮現多年前我教兒童美語的那段時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常會刻意回想當時的所有細節,但最近這兩三年,我不再去想了,昨晚它卻自己找上門來,是因為知道我現在有個blog,想要我為它記上一筆嗎?
要寫是沒問題,但同時來杯美味的北義葡萄酒吧,我會寫得比較起勁。
2015年5月,剛搬回台灣的我,跟爸媽同住,我因為懶得通勤上班,就在隔條街的補習班教兒美。
「妳一個當過大學講師的人,怎麼跑去教小學生?」在得知我的決定後,我媽為此唸過我幾次。
優柔寡斷是我的個性,不顧一切豁出去也是我的個性,那段日子我深陷低潮,只想趕快找到一份工作,讓自己忙一點,別胡思亂想,可顧不了什麼世俗眼光,但話說回來,我之所以會找教兒美的工作,重點還是因為離家近,如果我爸媽家旁邊就有一所大學,我也會去應徵啊。
慰留
我才剛回台灣沒兩天,就去補習班總部參加英聽考試了(我的英國碩士學位和大學外文系講師的工作經歷並不足以讓我免去考英聽這一關,標準的齊頭式平等)。
考完試的兩個小時過後,補習班打來說我考過了,要我隔天再跑一趟試教。隔天試教完,考官很滿意,立刻拿了合約給我。
「妳帶回家慢慢看,如果確定要接這份工作,簽好下週一帶過來給我。」考官說。那天是星期五。
那個週末,我把合約看過一遍,除了上面提到的「簽本票」讓我有些疑慮之外,其他都沒什麼問題。我當時並未花心思去思考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做這份工作。
「只要完成培訓,兩萬塊本票就會撕毀,不用擔心。」週一在總部,HR如是說。
新進老師的培訓就是要到課堂上去觀摩其他老師上課,還要去櫃台幫忙做行政,得做滿一定時數才行。與其說那兩萬塊是為了彌補新進老師受訓到一半反悔走人,對補習班所造成的損失,倒不如說是補習班要藉此防止新進老師離開,減低流動率,因為像課堂觀摩,其實並不會衍生額外的成本,那些課本來就在上了,並不是為了新進老師要觀摩才特別開的,另外幫忙櫃台做行政,補習班更是有得無失,真要說有什麼損失,頂多就是浪費了考官和HR之前在新進老師身上所花的時間吧,但我認為兩萬塊用來彌補那些時間不太合理,才會覺得是用來「嚇阻」新進老師的成分居多。
彌補也好、嚇阻也罷,這些都是我的後見之明,當時我聽了HR的解釋,倒沒覺得有什麼大問題,就簽下合約和本票了,卻沒想到我自己就是那個才觀摩幾堂課就想離開的新進老師。
我當初就是貪圖離家近才選這家補習班,但這家補習班是連鎖的,我經常被安排到離家很遠的分校去觀摩其他老師上課,而且在我開始觀摩沒多久後,HR就要我正式帶班,同樣也是在很遠的分校,我在收到帶班通知的那天,決定伸頭一刀,兩萬塊就送給他們吧,怎知這時HR打電話來慰留。
「那個帶班取消,以後新的帶班也都幫妳安排在妳家旁邊的分校。」
看他們這麼有誠意,我當然改變了心意,決定留下來。
日子就在教學觀摩和幫忙行政工作中度過。在觀摩了一段時間之後,每次兩小時的課裡,我會需要上去試教10分鐘,一開始有點緊張,後來就習慣了。行政工作方面,除了上課時要到各教室收點名單,給沒來又沒請假的同學一一打電話外,還要掃廁所,這點HR之前沒提到,我得知的時候有點錯愕,我以為補習班有請專業的清潔人員來打掃,沒想到掃廁所居然是行政同事的日常工作內容之一,他們已經夠忙的了。
錯愕歸錯愕,我還是做了。
一陣子過後,在觀摩和掃廁所都接近尾聲時,我收到一份帶班通知(這類通知都從總部以傳真形式發出,再由行政人員送交到老師手裡(在教兒美的那半年裡,我房間有個抽屜裡充滿了傳真紙),這次並不是接某個老師的班,而是全新開班,這表示我要獨挑大樑,主持試聽會。
Educator or Entertainer?
50分鐘左右的試聽會雖然是我主持,但內容是由一位資深老師決定的,以玩遊戲為主,中間穿插一兩首童謠教學。他教我一遍之後,要我回家好好練習,在試聽會的前兩天,我從頭到尾演練一遍給他看,都沒問題了,才正式上場。
我當時在準備的過程中所得到的快樂與滿足,到寫文章的此刻我都還能清楚記得。
試聽會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站在白板前面,面對著教室裡20幾個小學三年級的小朋友,和後面坐著的兩倍數量的家長,開始帶大家玩遊戲、唱歌,現場的氣氛不錯,卻有一股說不上來哪裡怪的感覺,同時從我的心裡不斷冒出來。
那天試聽會很成功,來試聽的小朋友全都當場報名我開的新班,班主任也跟我恭喜,但這些都無法抹去我心裡那個怪異的感覺。
後來新班正式上課,接著我又另外開了新班,還接下兩位離職老師的班,日子一天天過去,但那個奇怪的感覺始終不曾離開過我,那時我為了多存點錢,同時開始接字幕翻譯的工作,但我發覺那個不尋常的感覺只有在我教兒美的時候才存在,在我做字幕翻譯時則完完全全感受不到。
隨著時間,漸漸地,我才弄清楚那個感覺到底是什麼。
每次背著背包、手裡抱著一堆教具,在小朋友們的簇擁下走進教室,在到開始上課,我帶他們一個遊戲玩過一個遊戲,一首歌唱過一首歌(補習班很強調從遊戲中快樂學習美語,因此上課除去講課文和寫聯絡簿的時間,幾乎都在玩遊戲),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法自自然然地做我自己,而是得時時用上誇張的表情和語氣,我和小朋友們的互動才不會冷場,這讓我每次上完課都精疲力盡,下了課也不能直接回家,除了要改作業,還得按照規定打電話到學生家裡跟家長聊聊、跟學生練習對話。這時的我已經不必再觀摩或掃廁所了,但我竟然懷念起之前還沒開始帶班的那段悠閒時光。
比精疲力盡更可怕的是課堂上鬧哄哄之後的空虛感。每次上完課,我都會懷疑剛才站在教室前講課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我真的是美語「老師」嗎?還是只是使出渾身解數用來娛樂那些小朋友的藝人呢?
一個月一個月過去,我愈來愈不喜歡這份工作,儘管我帶的班一直有新學生加入(莫非我跟小朋友互動不冷場的美名遠播?)儘管班主任對我很滿意。我試著找尋原因,很確定絕對不是來自於小朋友,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小朋友,從來就很享受幫好朋友和我姊帶孩子的時光。如果癥結不是小朋友,那就是這份工作本身了。
歸根結柢,我想,令我最不開心的,是我在這份工作上,必須以一種我不喜歡的方式跟小朋友互動。
值得
2015年11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晚上,我上完最後一堂課後,就永遠離開了那家兒美補習班。我走出大門前,一位做行政的阿姨對我說:「恭喜妳解脫了。」她的語氣裡沒有反諷,只有真誠的祝福,或許還帶著點羨慕吧。班主任跟我的關係在我遞出辭呈的時候,就降到冰點,我離開那天她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了聲謝謝,我也回謝了她。我能理解班主任的心境,畢竟她要扛起整個分校的業績,換老師容易影響學生的心情,進而可能導致他們期滿不續讀,減少分校的收入,為此,我在心中早已不知天人交戰過幾回了。但面對愈來愈不快樂的自己,我最終還是告訴自己:離職是妳的權利,至於小朋友,妳也不要低估了他們的適應能力。
離開前的最後那堂課,我是跟一位外師一起上的,在中間下課的時候,他對我說:「很捨不得妳要離職,我在這裡教5年了,所有跟我搭配的台灣老師裡面,我跟妳的合作最愉快!」
他的那句話,為我短短半年的兒美生涯,畫下最完美的句點。